病毒之名,一场全球性的身份政治博弈

2020年初,当一种新型冠状病毒开始在全球肆虐时,人类很快发现,我们不仅在与一种生物病毒作战,还在与一种"话语病毒"纠缠,这种病毒最初被称为"武汉肺炎",随后世界卫生组织将其命名为"COVID-19",而国际病毒分类委员会则赋予其学名"SARS-CoV-2",名称之争随即爆发——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坚持使用"中国病毒"的说法,中国官方媒体则反击称其为"美国病毒",社交媒体上出现了"功夫流感"等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称谓,这场看似简单的命名争议,实则揭示了疾病命名背后复杂的政治角力、文化偏见与身份认同斗争,从黑死病、西班牙流感、梅毒到艾滋病,历史上几乎每一次重大疫情都伴随着命名政治学,病毒名称成为投射恐惧、转嫁责任、建构他者的文化符号,在全球化遭遇逆流、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当下,COVID-19的命名之争不仅反映了国际关系的紧张态势,更暴露了人类面对未知威胁时的深层心理机制——我们需要为恐惧找到一个具体可指的对象,而命名恰恰提供了这种心理慰藉。

疾病命名的政治性可以追溯至中世纪,14世纪那场夺走欧洲三分之一人口的大瘟疫被称为"黑死病",但这个名称直到16世纪才出现,早期文献更多使用"大瘟疫"、"大死亡"等中性表述,历史学家发现,"黑死病"名称的流行与当时欧洲对阿拉伯世界的敌意有关——"黑色"在中世纪欧洲文化中常与邪恶、异教相关联,这一命名无形中将瘟疫"他者化",暗示其来自欧洲文明之外的威胁,类似情况也出现在1918年大流感中,尽管历史证据表明该病毒可能起源于美国堪萨斯州的军营,但它却被广泛称为"西班牙流感",这是因为一战参战国实施新闻审查,禁止报道可能影响士气的疫情消息,而中立的西班牙媒体率先报道,结果该国"背锅"成为流感的代名词,命名从来不是纯粹的学术行为,而是知识与权力交织的政治过程,法国哲学家福柯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中指出,医学分类体系本质上是权力运作的产物,疾病命名是"将身体纳入知识控制"的方式,当我们将某种疾病与特定地域、群体关联时,实际上在进行一种社会意义上的"病原体定位",这种定位往往服务于特定的意识形态需求。

病毒之名,一场全球性的身份政治博弈

COVID-19的命名争议呈现出鲜明的当代特征,2020年2月,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将新型冠状病毒引起的疾病命名为"COVID-19",强调这一名称"不指涉地理位置、动物、个人或群体",这一决定遵循了世卫组织2015年发布的疾病命名新规,该规定明确禁止使用城市、国家、地区、人名等可能引发污名化的元素,政治现实很快冲破了这一技术官僚的理性设计,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推特上坚持使用"中国病毒"的说法,其政府高官甚至抛出"武汉病毒"、"功夫流感"等明显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称谓,中国官方则反击称病毒可能源自美国军运会运动员,官媒开始使用"美国病毒"的表述,名称之争迅速升级为外交事件,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指责美国的命名"污名化中国",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则坚持使用"武汉冠状病毒"并推动G7将之写入联合声明(遭其他成员国反对未果),这场命名拉锯战反映了更深层的国际权力转移焦虑——美国试图通过命名维持其话语霸权,中国则拒绝接受这种强加的身份标签,澳大利亚战略政策研究所分析显示,2020年3月至5月间,西方媒体使用"武汉病毒"等地域性名称的比例高达38%,而同期亚洲媒体这一比例仅为6%,这种不对称的命名实践揭示了全球话语体系中的权力不平等。

病毒命名的种族主义阴影令人忧心,历史经验表明,将疾病与特定族群关联总会导致歧视与暴力,14世纪黑死病期间,欧洲犹太人被诬告"投毒"而遭到大规模屠杀;19世纪霍乱流行时,爱尔兰移民被视为疾病载体而遭受排斥;艾滋病最初被称为"同性恋相关免疫缺陷"(GRID),加剧了对LGBTQ群体的污名化,COVID-19的种族化命名同样引发了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激增,美国"停止仇恨亚太裔"组织数据显示,2020年3月至2021年3月间收到近3800起针对亚裔的仇恨事件报告,其中许多施暴者直接引用"中国病毒"的说法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更微妙的是,这种命名政治还影响了防疫国际合作,当病毒被建构为"外来威胁"时,各国更容易采取排他性的防疫策略而非协作应对,印度学者Prabir Purkayastha指出:"将病毒国籍化的直接后果,就是每个国家都试图筑墙自保而非共享资源。"命名在此成为身份政治的武器,强化了"我们vs他们"的对立叙事,削弱了全球集体行动的基础。

病毒之名,一场全球性的身份政治博弈

从学术命名的演变可以窥见科学理性与政治压力的拉锯,国际病毒分类委员会将新冠病毒命名为"SARS-CoV-2",强调其与2003年SARS病毒的基因相似性,这一定名遵循病毒分类的学术传统——基于基因组特征而非地理起源,然而这一专业决定也遭遇政治解读,部分中国科学家初期反对这一命名,认为可能引发公众对SARS的恐慌联想并影响经济复苏,这种紧张关系体现了科学自主性面临的挑战——在重大公共卫生危机中,科学命名难以完全隔绝于政治考量,更复杂的案例是变异株命名,为避免污名化,WHO于2021年5月宣布以希腊字母命名值得关切的变异株(Alpha、Beta等),取代原先使用的发现国命名法(如"英国变异株"),但这一改革并未完全平息争议,当Omicron变异株在南非被首次测序后,多国仍迅速对南部非洲国家实施旅行禁令,显示地名与病毒风险的心理联结难以彻底切断,牛津大学命名研究员Mari-Rose Kennedy指出:"科学命名试图建立中立的分类体系,但公众和媒体总是倾向于更具叙事性的名称,这种张力在社交媒体时代被进一步放大。"

病毒名称最终成为映照社会心态的文化符号,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曾提出"风险社会"理论,认为现代社会的一个特征是系统性风险的全球化与个体化并存——风险无处不在却又难以归因,这种不确定性催生强烈的焦虑,在此背景下,为病毒赋予一个具体名称(尤其是与特定地域、群体关联的名称)提供了心理上的确定感,仿佛找到了可指责、可防御的具体对象,人类学家Mary Douglas在《洁净与危险》中提出的观点在此极具解释力——每个社会都需要通过分类系统建立秩序感,将"危险"定位到特定类别(如外来者、边缘群体)是一种普遍的文化防御机制,社交媒体时代,这种心理机制被算法放大,简化的标签更易传播,复杂的事实常遭忽视,意大利符号学家Umberto Eco曾警告:"命名是拥有世界的方式。"当我们接受"XX病毒"的命名时,无形中也接受了其背后的认知框架——可能是民族主义的、种族主义的或是地缘政治对抗的,这解释了为何名称之争绝非文字游戏,而是关乎我们如何理解危机本质、界定集体责任、构建防疫伦理的深层文化斗争。

病毒之名,一场全球性的身份政治博弈

回望这场全球疫情中的命名政治,我们或许需要一种新的命名伦理,疾病命名应当遵循三个原则:科学准确性(反映病原体特征)、文化敏感性(避免污名化特定群体)、全球公共性(促进而非阻碍国际合作),这要求科学家、政策制定者与媒体形成新的责任共识——抵抗将疫情政治化、武器化的诱惑,警惕名称中的隐性偏见,在公共卫生危机中维护人类共同体的团结,法国哲学家布鲁诺·拉图尔提醒我们:"现代社会习惯于将自然与文化割裂,但像疫情这样的'混合事物'恰恰展示了它们的纠缠。"病毒本身没有国界、没有意识、没有身份政治,是人类的话语实践赋予了它们这些文化意义,在可预见的未来,随着气候变化加剧、人与动物接触增多,新发传染病可能更加频繁,人类面临的真正考验不是如何命名病毒,而是能否超越命名背后的身份政治陷阱,建立基于科学理性与人类共情的防疫文化,毕竟,病毒不需要护照,偏见才是真正的全球流行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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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2025-05-07 1# 回复
经典之作,令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