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褶皱,疫情如何重塑了人类对开始与结束的认知

2020年1月23日,武汉封城,这个日期被普遍视为中国新冠疫情"正式开始"的标志性时刻,但当我们深入追溯,会发现2019年12月8日武汉已出现首例不明原因肺炎病例,12月31日武汉市卫健委首次发布肺炎疫情通报,疫情究竟何时"开始"?同样,2022年12月7日"新十条"发布被视为中国疫情防控政策重大调整的节点,但病毒并未因此消失,我们的生活也未能完全回到2019年的状态,疫情真的"结束"了吗?这些看似简单的问题,实则揭示了人类对时间认知的深层困境——我们总是渴望用清晰的刻度标记混沌的现实,而历史却往往以模糊的渐变方式展开。

人类对重大事件的"开始"与"结束"有着近乎执念的标记需求,历史教科书将1914年6月28日斐迪南大公遇刺作为一战起点,将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作为二战终点,这种精确到日的划分满足了我们对秩序的心理需求,却掩盖了一个基本事实:历史的重大转折从来不是某个瞬间的产物,一战的根源可追溯至19世纪末的欧洲同盟体系,而二战的种子在一战结束时的《凡尔赛和约》中就已埋下,同样,当我们试图为疫情标注起止日期时,实际上是在进行一种"认知简化",将连续的现实强行分割为易于理解的离散单元。

医学史学者查尔斯·罗森伯格在《我们的现在:疾病与社会想象》中指出:"流行病从来不会真正'开始'或'结束',它们只是从集体意识中浮现又隐没。"回顾历史,1918年大流感被普遍认为始于1918年3月美国堪萨斯州的军营,止于1920年春季,但实际上,此前已有类似病例报告,而流感病毒继续变异传播至今,这种起止时间的界定更多反映了社会关注度的起伏而非病毒本身的生物学特性,同样,新冠疫情的"开始时间"在不同国家有着不同定义——意大利以2020年2月21日伦巴第大区爆发为标志,美国则以2020年1月20日首例确诊为起点,这种差异本身就说明,所谓的"开始"是社会建构而非客观事实。

从科学角度看,确定疫情起止点面临多重困境,病毒学家王林发教授的研究显示,新冠病毒最早基因组样本可追溯至2019年12月下旬,但基因溯源研究表明病毒可能在更早时间就已开始人际传播,流行病学家通常将"疫情开始"定义为病毒实现持续人际传播的时刻,但这个临界点只能通过回溯性研究大致估算,同样,"疫情结束"的医学定义是病毒传播进入地方性流行状态,但这一判断需要长期观察,世界卫生组织直到2023年5月才宣布新冠疫情不再构成"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而这距离中国政策调整已过去近半年,科学判断的滞后性使得任何试图精确标记疫情起止时间的努力都显得力不从心。

时间的褶皱,疫情如何重塑了人类对开始与结束的认知

疫情时间认知的模糊性带来了深刻的社会心理影响,德国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在《加速:现代时间结构的改变》中提出的"社会加速"理论在疫情期间呈现出特殊形态,封控措施造成了个人时间的停滞感;病毒变异和政策变化又制造了前所未有的时间紧迫感,这种矛盾导致许多人出现了"时间知觉障碍"——感觉疫情已经持续了一个世纪,同时又惊讶于"2020年已经是四年前"的事实,英国心理学协会2022年的研究显示,超过60%的受访者表示疫情期间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发生了显著改变,这种影响在政策调整后仍持续存在。

不同社会群体对疫情时间的体验存在巨大差异,对一线医护人员而言,2020年春季可能是记忆中最漫长的季节;而对居家办公的白领来说,那段时光可能模糊成一片,老年人可能感觉疫情后的世界变得陌生,而儿童则可能将戴口罩视为与生俱来的常态,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的"时间资本"概念在此显现——拥有更多资源的人能够更好地适应时间结构的突变,而弱势群体则更容易陷入时间混乱,这种差异不仅影响个人记忆,也塑造着不同群体对"疫情是否结束"的截然不同判断。

全球范围内疫情时间叙事的差异同样值得关注,中国以"疫情防控阻击战"为叙事框架,强调阶段性胜利;瑞典等国家则从未实施严格封控,其公众对疫情起止的感知自然不同,这种差异不仅反映了各国应对策略的分野,更体现了深层的文化差异——集体主义社会更倾向于将疫情视为需要共同克服的明确挑战,而个人主义社会则更容易接受疫情作为背景风险长期存在,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在《洁净与危险》中提出的"文化边界"理论在此得到验证:不同社会对疫情起止的界定,本质上是其文化体系对混乱与秩序边界的不同划定方式。

时间的褶皱,疫情如何重塑了人类对开始与结束的认知

疫情时间认知的政治维度不容忽视,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指出:"谁控制了时间的叙事,谁就控制了历史的解释权。"各国政府都试图通过对疫情时间线的界定来塑造自身形象——强调早期预警或淡化初期失误,在美国,关于疫情是否已经"结束"的争论直接关联到选举政治;疫情防控阶段划分则与社会稳定叙事密切相关,这种政治化的时间建构不仅影响历史记忆,也塑造着未来政策走向,2023年初多国政府急于宣布"疫情结束",与其说是基于科学判断,不如说是对社会经济压力的回应。

从哲学层面审视,疫情挑战了我们对时间本质的理解,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将时间分为"钟表时间"和"体验时间",疫情使这两种时间的分裂更加明显,日历上的起止日期属于可测量的"钟表时间",而个体与社会经历的则是充满弹性的"体验时间",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提出的"时间性"概念——人类通过面向未来的筹划而理解现在——在疫情期间获得新含义:当未来变得高度不确定时,现在也失去了清晰的边界,这使得任何简单的疫情起止时间标记都显得苍白无力。

后疫情时代,我们或许需要接受一种新的时间观念——重大历史事件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其影响通过不断扩散的波纹持续存在,而非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意大利思想家吉奥乔·阿甘本在《何为当代》中写道:"真正当代的人不是与时代完全一致的人,而是能够感知时代黑暗的人。"面对疫情,我们需要的不是精确却虚假的起止日期,而是理解其长期影响的耐心与智慧,正如气候变化没有明确的"开始",工业革命的影响至今仍在延续,新冠疫情也将以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持续重塑世界。

时间的褶皱,疫情如何重塑了人类对开始与结束的认知

在时间的长河中,疫情终将成为又一个被简化标记的历史节点,但活在当下的我们,有责任记住那些无法被简单起止日期所容纳的复杂体验——恐惧与勇气、失去与获得、隔离与连接,这些记忆的褶皱中,藏着比任何官方时间线都更为真实的历史,当未来的历史学家询问"疫情何时开始何时结束"时,或许最诚实的回答是:它开始于人类第一次感受到共同脆弱性的那一刻,而只有当这种感受真正转化为集体智慧时,它才算真正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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